生死军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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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属分类:故事会2008年

一条军纪,一句承诺,一名战士,一腔热血……
  
  1. 借 驴
  
  1939年冬天,日寇进攻登州,八路军某部和登州的国民党守军配合,在凤凰山一带阻击日寇。联军血战两昼夜后,抵挡不住日军的进攻,开始撤退。
  这天夜里,远处的枪炮声响了一夜,刘家庄的刘瘸子心惊胆战,一夜未曾合眼。几天前,得知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,不少乡亲抛家舍业,外出避难。刘瘸子腿脚不方便,又舍不得扔下苦苦挣下的家业,竟不顾危险,让家人外出避难,自己留下来看家。
  生死军纪
  天亮后,刘瘸子开门出屋,远处的枪炮声仍时断时续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儿。他先到牲口棚,给牲口加了草料,然后,他就站在一旁,爱惜地看着它们吃草,心里头惴惴不安地猜测着它们跟自己今后的命运。这两匹马,再加上旁边圈里的那头小黑驴,都是刘瘸子的心肝宝贝。两匹马是用来驮货的,刘瘸子的家业大都是靠它俩给挣下的。那头小黑驴是刘瘸子的坐骑,刘瘸子瘸了一条腿,这驴就相当于是他的腿。一人一驴,感情深厚着呢。
  刚喂完牲口,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接着门板被“咚咚”擂响,有人在大声吆喝:“开门,开门!”
  刘瘸子的心就提到了半空中,他不敢出声,一步步挨近门口,凑到门缝往外看。只见门口站着两个背着枪的国民党大兵,满脸凶气。
  “老子知道里面有人,快开门!再不开就开枪了!”见里面没反应,两个大兵“咣咣”用脚踹门,又“哗哗”拉动枪栓。
  刘瘸子见躲不过去,只得卸下门闩。“嘭”的一声,门被撞开了,两个大兵冲进院子,瞪着眼四下打量,看到牲口棚的两匹高头大马后,两人欢呼一声,径直奔过去,跟牵自家牲口似的,伸手就去解缰绳。
  刘瘸子心知不妙,慌忙抢上去拦住他们,满脸堆笑,央求道:“两位老总,行行好,我还靠它们过日子呢。”
  一个大兵横了他一眼,眉毛一竖,喝道:“让开,国军要征用你的马。”
  刘瘸子急了:“你们不能硬抢啊,行行好……”说话间,腿上就挨了一脚。一个大兵骂骂咧咧:“老子打鬼子连命都不要了,你他妈的连匹马都舍不得,是不是想留给日本人啊?哼,要不是看你是个瘸子,老子一枪崩了你,快滚开!”
  说着,手上一使劲,将刘瘸子推开到一旁。两人牵着马,扬长而去。
  刘瘸子哪里甘心,一瘸一拐地紧跟在后面,一直追到村口。大路上挤满了从前线撤下来的国民党残兵。那两个抢马的大兵把马分别牵到两个当官的身前,两个当官的一见,喜出望外,赶紧骑上马,指挥着队伍:“撤,跑步前进!”带领着残兵败将,匆匆向南去了。
  刘瘸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两匹马不见了踪影,心疼得眼泪都流下来了。
  整整一天,村口的大路上不断有撤下来的部队经过。先是穿黄军服的国民党官兵,后来又是穿灰军服的八路军将士。
  刘瘸子怕小黑驴也被抢走,干脆把它从棚里牵到正房里,怕它叫唤,又给它戴上了笼头。
  傍晚时分,枪炮声虽然渐渐稀落下来,却越来越清晰。显然,鬼子越来越近了。
  刘瘸子正心神不定时,突然,院门又被敲响了,有人喊:“哥,快开门,是我。”刘瘸子先是一喜,而后一惊,心想:前几天就让弟弟二贵出门避难了,他又回来干什么?
  刘瘸子出去打开了门,一怔,二贵的身边还有两个人,一个伏在另一个的背上。
  生死军纪
  二贵对那人说:“小张,你先把赵团长放下,在这儿稍等一会儿。”然后他就进了院子,一看牲口棚里空荡荡的,就焦急地问:“哥,咱家牲口呢?”
  刘瘸子恨恨地说:“被国民党兵抢走了。二贵,你咋又回来了?”
  二贵说:“我根本没走,这两天跟着八路军打鬼子呢。哥,一头牲口也没剩下?”
  刘瘸子想到门外的那两个人,留了个心眼,问道:“你找牲口干什么?”
  二贵伸手指指门口,说:“受伤的是八路军的赵团长,走不得路,警卫员好不容易才背着他突围出来,他们想找匹马骑着去追赶部队。”
  刘瘸子心中一沉,果然是打自己牲口的主意,赶紧说:“让他们上别家去找吧,咱家没牲口了。”
  二贵刚要转身出去,就在这时,正房里传来一声响。二贵停下脚步,狐疑地问:“谁在里面?”
  刘瘸子慌忙掩饰道:“没人,也许是猫吧。”
  二贵看了哥一眼,突然两大步跨过去,推门进了正屋。看到小黑后,他欢喜地说:“哥,这不是还有头驴吗?”说着,牵着驴就往外走。
  刘瘸子急了,一把拽住缰绳:“不行,咱家就剩下这一头牲口了,以后还得靠它干活呢,你不能牵走它。”
  二贵说:“顾不得那么多了,鬼子很快就追上来了,赵团长再不走,就会落在鬼子手里,现在救命要紧!”
  刘瘸子堵住门,高低不让二贵出去:“二贵,哥以后就指望它了,你就留下它吧……”
  外面的八路小张听到里面争吵,进来一看这场面,马上就明白了,他抱歉地对刘瘸子说:“老乡,事情紧急,我们现在确实需要这头驴,这样吧,我们买下它,不过……”他顿了顿,窘迫地说,“我身上现在没带钱,等以后给你行不行?”
  刘瘸子坚决地说:“我不卖!”心想:别说你没钱,就是有钱我也不卖,我这驴又聪明又听话,我上哪儿再找去?他看了一眼这个八路,见他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,满脸的灰尘掩盖不住稚嫩之气。
  小张又恳求道:“这样吧,算是我们八路军借你的,将来还你行不行?”
  “不行!”刘瘸子紧紧握着缰绳不撒手,心说:借?说得倒好听,肯定是有借无还,这跟抢有什么两样?
  二贵见状,急了,上前从大哥手里一把夺下缰绳,塞到小张手里,说:“小张,你们快走吧,再迟就来不及了,这儿你就甭管了。”
  刘瘸子慌忙去抢缰绳,身子却被二贵一把给抱住了。他拼命挣扎,吼道:“二贵,快放开我,你这吃里扒外……”二贵抬起右手,把他的嘴也捂住了。
  枪声越来越近,小张见情况紧急,容不得再多说了,便满怀歉意地说:“大哥,实在对不住了,我向你保证,这驴我以后一定亲手还给你。”
  刘瘸子受制于二贵,说不出话来,愤怒之下,脸也涨得有点歪了。
  小张知道这头驴在对方心中的分量,他心中歉疚,冲着刘瘸子深鞠一躬,郑重地说:“大哥,我们八路军有纪律,借了东西一定要归还。我叫张多福,你记住了,我一定会回来还驴的!”
  生死军纪
  说完,他牵着驴就往外走,“得、得、得……”蹄声渐渐远去了。
  二贵松开手,刘瘸子回转身,一拳打在弟弟的胸脯上,骂道:“你滚!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!”
  二贵被打得一趔趄,他站直身子,劝说道:“哥,都这时候了,身外之物再重要,也不如人的命重要。鬼子马上就来了,你快收拾东西,出去躲一躲吧。”
  刘瘸子怒气冲冲:“我不躲!啥都没了,就剩烂命一条,我还怕谁?”
  二贵见他主意已定,只得挥泪告别,也去追赶队伍去了。
  一天后,日寇途径刘家庄,疯狂抢掠之后,一把火烧了刘家庄,刘瘸子的院子化为灰烬。
  刘瘸子变得一无所有,他在废墟中一瘸一拐兜了半晌,猛地,他用手中的拐棍狠狠地在地上一捣,头也不回地上了山间的小道。
  
  2. 护 驴
  
  八路部队一直在转移。
  张多福牵着毛驴小黑,疲惫不堪地走着。伏在驴背上的已经不是赵团长,而是一个断了腿的战士。
  此时,距登州阻击战已经一个多月,赵团长的伤已经好了。张多福想起那天借驴的情形,心中一直不安。他心里清楚,说是“借”,其实跟“抢”差不多。所以,等赵团长伤一好,行军赶路不再需要骑毛驴了,他就跟团长提出,要将毛驴送还回去。
  团长听他说完那天借驴的经过,沉吟了一下,说:“按道理是应该马上归还,不过,多福,现在咱们距离登州已这么远,中间又全是敌占区,想送回去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。再说,咱们还有不少伤员行动不便,目前留着这头驴还有用。”张多福觉得团长说的也有道理,现在部队伤病员很多,这头驴真的能起很大的作用。他犹犹豫豫地说:“可是我们有纪律,借的东西一定要归还……”
  团长笑了,说:“纪律当然要遵守。咱们不是不还,只是要过一段时间再还,我相信,咱们总有一天会赶走日本鬼子,打回登州的,到时候,再把驴还给人家,好好补偿他一下,你看怎么样?”
  张多福想了一下,认真地说:“反正我答应人家要亲手把驴还给他!团长,这驴得有人饲养照顾,交给别人我不放心,这一个多月来我也跟它熟识了,以后还是由我照顾吧。”
  团长自然一口答应。
  从那以后,无论是行军、打仗,还是休息,张多福跟小黑都是形影不离。
  此时,抗日战争已经到了最艰苦的阶段,形势越来越严峻。根据八路军总部的命令,张多福所在的部队奉命转入敌后,化整为零,开展敌后游击战。张多福依然把小黑带在身边。
  这天,张多福所在的游击分队正在一个叫卧虎沟的山村休整,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,鬼子纠集人马,气势汹汹地向卧虎沟杀来。
  生死军纪
  发现敌情后,老百姓和游击队迅速撤离,下地道的下地道,进山的进山。游击队的战士们则全部藏进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中。
  这个山洞是村里的民兵队长进山采药时偶尔发现的,由于所处位置地势陡峭,洞口又被杂草、巨石遮挡着,非常隐蔽,连不少本地人都不知道这儿有这么个山洞。
  鬼子进村扑了个空,便开始大规模地搜山。可是搜了个遍,也没发现游击队的踪迹。鬼子不甘心,丧心病狂地放火烧山。
  大火从山脚开始烧起,不久后,就烧到了半山腰,火势熊熊,山上的飞禽走兽东奔西窜,大多葬身火海。鬼子们守住下山的道路,观望着冲天大火,嘻嘻哈哈地说笑着。
  幸亏游击队藏身的洞口周围多是岩石,可燃之物并不多。大火虽然烧不到洞内,但洞内热浪灼人。战士们大汗淋漓,都光了膀子,尽量躲到山洞深处。可是,浓烟还是从洞口的石缝间蹿入洞内,呛得人止不住要咳嗽。战士们便用尿液浸湿衣襟,捂在口鼻之上,尽量克制忍耐,不敢发出一点动静。
  但人咬紧牙关可以忍耐,张多福身边的毛驴小黑却渐渐暴躁起来,开始尥蹶子打喷嚏,要不是套着笼头,早“咴儿咴儿”叫起来了。
  见此情景,大家的脸色都变了。鬼子就在洞外不远处,虽然隔着一道火墙,看不到影子,但鬼子的说话声依稀可闻,要是被他们听到这里有动静,后果不堪设想。
  小分队的队长姓梁,他见势不妙,当机立断,左臂抱住驴的脖子,右手拔出匕首,一挥,向小黑的脖子抹去。
  张多福不及多想,低呼一声:“不要!”扑过去,抱住了梁队长的手腕。
  梁队长低声喝道:“松开手,不杀它,就把咱们暴露了!”
  张多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,此时此刻,除了杀掉小黑,别无良策。情急之下,他搂紧小黑的脖子,一咬牙,说:“队长,你先不要杀小黑。我这就出去把鬼子引到对面山上去。”说罢,提着枪就要钻出洞去。
  梁队长一把拉住他,沉着脸道:“你不要命了?漫山遍野全是鬼子,你出去只有死路一条。再说,你现在出去,把洞口也就给暴露了。”
  生死军纪
  张多福的眼泪流了出来:“要不咋办呀?小黑不能死,我答应过它的主人,一定亲手把驴交还给他的呀。”
  梁队长皱紧眉头:“你怎么这么死心眼?到时候赔钱给他就行了,要不就另买一条驴给他。”
  张多福摇摇头,说:“借驴的时候,我跟他说咱们八路军有纪律,借的东西一定要归还,如果不还回去,人家会说咱八路军不讲信用的。队长,再等一下吧。”
  梁队长看着张多福,又看看其他战士,见大家眼里都有不忍之色,叹口气,说:“只能拼一拼了。多福,你抱紧驴嘴,别让它叫唤。”又吩咐大家,“来,大家都过来,按着它,千万别让它弄出动静。”
  大伙一拥而上,按身子的按身子,抓腿的抓腿,抱脖子的抱脖子,将小黑牢牢按在地上。小黑自然不肯就范,拼命挣扎,闹出了一连串动静,声音虽然不大,但听在众人耳里,仍是惊心动魄。情急之下,张多福跪在地上,将嘴唇贴在小黑的额头上,轻轻地摩擦着。奇迹出现了,小黑的眼里滚出一滴泪,似乎明白了主人的心意,竟然渐渐地安静下来。
  梁队长这才松了一口气,他担心大火熄灭后,鬼子还要上来搜山,就将匕首交到一个战士手里,自己趴在洞口,密切观察外面的动静。他心里打定主意,如果鬼子搜山,就必须杀掉小黑,除掉隐患。
  大火过后,鬼子果然散开队形,踏着灰烬,开始往上搜索起来,眼看一步步接近洞口了。
  梁队长的心提了起来。小黑的四肢虽然不能动弹,但粗重的喘息声却难遮挡。事不宜迟,必须马上动手了。他不敢再犹豫,冲身后做了个手势,立刻,持匕首的战士举起了匕首。
  张多福紧紧闭上了眼睛,大颗大颗的泪水滑落。这一次,他没有阻拦,毕竟,一条驴即使再重要,和躲在洞里的十几条人命相比,也是微不足道的。
  就在这时,“叭叭”,对面山上突然传来两声枪响。
  众人一震,那柄匕首也停在了半空。
  接着,外面的枪声响成一片,鬼子们在兴奋地喊着:“八路,八路游击队在对面山上。”纷纷掉转头,一窝蜂地冲下山,向对面山上跑去。
  事后得知,是卧虎沟的民兵队长带着两个民兵躲在对面山上,他们远远看到鬼子在一步步接近游击队藏身的山洞,危急关头,他们不顾自身安危,开枪将鬼子吸引了过去。
  
  3. 送 驴
  
  游击队脱险后,梁队长考虑到此时小黑留在队伍里不但没有什么作用,反而成了累赘,于是,他就建议张多福暂时将小黑寄养到老百姓家里,等形势好转后,再把它领回来。
  张多福舍不得,但心里明白,梁队长的决定是正确的。只得同意将小黑暂时寄养在老百姓家里。
  生死军纪
  小黑不在身边,张多福怕它出什么意外,天天为它担心。小黑一日不还回去,他的心就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,一日不得轻松。张多福连做梦都想尽早把小黑归还给刘瘸子,实现自己的诺言。
  机会来了。这天,游击队接到上级命令,北上到大青山一带跟另一支游击队会合作战。大青山是张多福的老家,那里距离登州不过二百公里路程。
  出发时,张多福到老乡家里领回小黑,老乡告诉他一件好事:小黑已经怀孕了,有三个多月了呢。这个喜讯着实让张多福高兴了好一阵,也使他更细心照料小黑了。
  部队北上。到达大青山后,张多福找到梁队长,再次请求前往登州还驴。张多福很有把握地说:“梁队长,我是本地人,我知道一条小路,可以绕过鬼子的封锁线。”
  梁队长听他仔细一说,觉得可行,就同意他快去快回。临行前,梁队长特意嘱咐:“说一千道一万,驴的命再要紧,也不如你自己的命要紧。要是碰到什么危险情况,人第一,驴第二,你明不明白?”他补充道:“这是命令,你小子必须记在心里。”
  张多福点头答应。第二天,他便装扮成一个贩运药材的小贩,牵着驴上了路。
  张多福不敢走大路,一路翻山越岭,尽量避开城镇,避开鬼子的据点、岗楼。
  一天中午时分,张多福经过顺河县城。此地盛产煤炭,鬼子在这里驻扎重兵,大肆掠夺。张多福不敢穿城过去,顺着小路绕城而行,不料,翻过一道土坡后,他忽然发现前面一个小小的三岔路口处,竟然有日本兵在设卡检查。他注意到,鬼子已经抓了不少人,集中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。
  张多福见形势不妙,赶紧牵着驴拐入路边的庄稼地中。不料,已经迟了,一个鬼子发现了他,吆喝一声,几个伪军就端着枪追过来,边追边喊:“站住,再跑就开枪了。”
  “啪!”一颗子弹贴着张多福的头皮飞过去,张多福见跑不脱了,佯装害怕,“哎唷”一声蹲在地上,抱着头瑟瑟发抖。
  伪军冲过来,盘问道:“干什么的?想跑?是不是八路的探子?”
  张多福双手乱摆,结结巴巴地道:“老、老……老总,我是来收药材的,看到日本人,怕他们没收我的药材,所以想躲一躲。老总,饶命啊……”伪军乐了:“看你这个熊样,也不像是八路的探子,好了,起来,跟我们走。”
  伪军将张多福押到哨卡,向鬼子报告道:“太君,抓到一个壮劳力,还有一头毛驴,这毛驴能顶好几个壮劳力呢。”
  “幺西。”鬼子看了看张多福,又看看驴,点点头,将手一摆,那伪军立马一推张多福:“去,牵着你的驴到那边集合去,老老实实等着。”
  张多福赔着笑脸,问:“老总,日本人要那么多人干什么?”
  那伪军看了他一眼,“嘿嘿”笑道:“当矿工,下煤窑挖煤。”
  张多福的心顿时沉了下去,看来,自己是被鬼子抓差了。幸好毛驴还在身边,现在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,以后再找机会逃吧。
  但是,等到了煤矿,张多福看到围在四周的层层电网,以及高高的炮楼,还有炮楼上荷枪实弹的鬼子兵,他才明白,鬼子的这座煤矿竟然比监狱的戒备还要森严!
  张多福后来知道,鬼子管理得这么严格,是因为矿工中除了被抓来的民工外,还有许多战俘。日本兵将煤矿改建成战俘集中营,逼迫战俘们下井挖煤,充当劳工。
  另外,最近日寇的侵略战线拉长,物资紧张,为此新增加了不少煤窑。为了解决劳工短缺的问题,他们就采用抓捕手段,将普通百姓弄到煤矿充当廉价劳工。张多福就是碰上鬼子设卡抓劳工,不幸被抓了进来。
  张多福沾了小黑的光,没有做最苦最累的采煤的活儿,他负责牵着小黑,将煤从井下驮运到地面。
  在这里,张多福遇到了一个熟人,就是当初跟他一起借驴的刘二贵。刘二贵是一名八路军战俘,已在这里关了一年多时间。
  这天在井下,张多福正好去刘二贵挖煤的坑洞里装煤,四下无人,两人就互诉别来之情。
  刘二贵听说张多福此次回登州只是为了还驴,惊讶得张大嘴巴,半天没有合上。他听张多福说完经过,连连摇头:“你太冲动了,一头小毛驴,不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。”虽然他从心里不赞成张多福的做法,但对他重信守诺的行为,却不能不佩服。
  刘二贵告诉他说:“这里说是煤矿,其实就是监狱,鬼子对我这样的战俘,看管得极严,而对你们这些抓来的劳工,相对宽松一些,你不暴露你的身份,行动可以方便一点。”
  张多福从被抓起,就天天想着如何逃出去,他问二贵:“难道我们只能在这里老老实实等死吗?你们在这里关了这么长时间,就没想过逃出去?”
  二贵苦笑一下,说:“鬼子看管得太严了,你也看到了,煤矿四周围了三层电网,鬼子的巡逻队不分昼夜地巡逻,连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。”
  张多福问:“那能不能在井下挖地道逃出去?”
  二贵摇摇头,说:“鬼子早有防备,井下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监工巡查监视,稍有异常,就会被他们发现。”
  张多福想了半天,说:“要是上下井鬼子不点人数就好了,咱就可以留一个人在地下,藏在监工看不到的地方,偷偷挖地道。”
  二贵说:“其实这个方案我们也想过。上个月,左面那条巷道出煤不多,鬼子废弃不用了。当时我们算计过,从这条巷道的尽头斜着往上挖一条地道,出口就会在鬼子的封锁范围之外。于是,我们就打算在这条巷道伪装一起塌方事故,将两个战友藏在里面,让他俩秘密挖地道。”
  张多福一吓:“那会不会憋死呀?”
  二贵说:“当然不会,我们会提前留好通气口。”
  张多福很是兴奋,问:“好主意啊,那你们为什么不做?是怕鬼子发现他俩吗?”
  二贵说:“那倒不是,鬼子肯定会以为他俩死在里面了。鬼子的眼里只有煤,根本不把矿工的安全当回事,几乎每天都有事故发生。塌方埋掉几个矿工,在鬼子眼里稀松平常,不会怀疑。”
  张多福接了句:“那就照这法子干呀。”
  二贵接着说:“但是,最难以解决的就是食物和水,挖这条地道多则一月,少也得一二十天,两个人藏在里面那么多天,吃什么,喝什么?鬼子管得紧,矿工下井,除了领一盏矿灯,什么东西都不许带,别说没有吃的东西,就是有,也绝对带不下来。”
  张多福不由泄了气,是呀,吃喝问题解决不了,这个方案就绝难实现,看来,想要逃出去,还得另想办法。
  
  4. 用 驴
  
  张多福和二贵正商量着,一个监工远远地用矿灯照过来,呵斥道:“喂,你们两个,赶快干活!”
  两人赶紧站起来,张多福在小黑身上拍了一巴掌:“小黑,走吧。驾!”
  话音刚落,他忽听到身边二贵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,似乎激动不已。等监工走开,二贵几步追上张多福,兴奋地说:“多福,我想到一个好主意,可以解决吃的问题了!”
  张多福大喜,忙问:“什么主意?”
  黑暗中,二贵的眼睛闪闪发光:“多福,咱们现在有小黑了呀。”
  张多福一呆,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。
  二贵说:“咱们安排事故的时候,把小黑也埋在里面,它这身肉,足够两人吃个十天半个月的。”
  张多福浑身一紧,想都没想,脱口道:“不行,绝对不能这样做,小黑我要还给你哥呢。”
  二贵说:“张多福,你再想想,是井下几十条人命重要,还是一头驴重要?你是八路军战士,这点觉悟都没有?”
  张多福刚想开口,二贵的声音严肃起来:“多福,你还是战士吧?我可是排长了,咱们军纪第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,你必须服从命令。”
  张多福一呆,呼吸粗重起来,结结巴巴地争辩说:“我……我……可军纪里也有一条,借了东西一定要归还呀,小黑是我借的,我不能让人说咱八路军不讲信用。”
  二贵略一沉吟,轻松地说:“这个好办,驴是我哥的,将来我就跟他说你把驴还给我了,这不就成了?”
  张多福还没有转过弯来,却突然想起一事:“可光吃驴肉也不行呀,水怎么解决?”
  二贵一怔,刚才光顾高兴了,竟然把水的问题给忘了。要知道,水对人的重要性不亚于食物。刹那间,满怀希望破灭,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……
  张多福暗暗松了一口气,不过,见刘二贵失望不已的样子,他心中不忍,安慰说:“咱们另想办法吧。”
  说完,整了整小黑背上驮煤的架子,爱怜地抚了抚小黑微微隆起的圆肚子,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,转身对刘二贵说:“我有办法解决食物和水了。”
  刘二贵不相信地问:“你有什么主意?”
  张多福说:“小黑现在已怀孕五个多月了。再过五六个月,小黑就能把吃的喝的带到井下去了。”
  二贵听得稀里糊涂,纳闷地问:“你到底什么意思?”
  张多福笑嘻嘻地说:“等小黑做了妈妈,身上就有奶水了啊。”
  二贵这才明白过来,是啊,驴奶可是好东西,又管饱又解渴,小黑每天都要下井,到时候只要挤下奶,再想办法交给躲在下面挖地道的战友,吃喝就全解决了。二贵狂喜不已,一把抱住张多福:“太好了,你小子太聪明了。”
  五个多月一晃过去了,小黑终于做了妈妈了。条件已经成熟,二贵和张多福他们事不宜迟,立刻按计划行动。在等待的日子里,他们反复研究,对行动的每一个步骤、每一个细节都设想了千百次,对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都做了周密细致的准备,整个行动计划力求完美无缺。
  一切都按计划顺利地进行,二十天后,大功告成,一条通往自由的地道挖到了地面。
  这天,矿工们下井后,杀死了日本监工,然后一齐动手,挖通坍塌的巷道,露出了地道口,然后,一个接一个,进入了地道。
  因为怕外面的鬼子发现异常,在大家逃生的时候,张多福牵着小黑,一趟一趟地继续往井上运煤。
  最后,当张多福再次回到井下,里面只剩下二贵一人了。二贵是在等张多福,并负责点燃导火索,引爆炸药。那些炸药是大家偷偷积攒的,数量并不大,但足以炸塌这条巷道,掩盖住地道口。他见到张多福回来了,催促说:“大家都出去了,咱们快进地道吧。”
  张多福看看地道口,没有动弹,低声问:“小黑咋办呀?”地道非常狭窄,仅能容一人矮身爬行通过,小黑根本出不去。二贵说:“顾不上它了。快走吧,鬼子很快就会发现了。”
  张多福双手搂着小黑的脖子,依依不舍,片刻后,他抬起头,眼里闪着泪花,对二贵说:“你先上去吧,我再跟小黑呆一会儿。”
  二贵心急如焚:“别婆婆妈妈了,我要点火了。”他怕张多福再嗦,就点燃了地上的衣服,这些衣服连接起来被当作导火索用,衣服的另一端,就是雷管、炸药。
  衣服上沾满了煤灰煤面,一见火,立马噼啪作响,燃烧的速度非常快。
  二贵催促说:“几分钟后就要爆炸了。快,你跟上我。”说完,他率先钻进了地道,向外爬去。一路上,他不敢停顿,手脚并用,等他爬出地道,却发现,张多福却并没有跟出来。
  井下,张多福看到二贵钻进了地道,心中犹豫不决,他不想死,可也不愿意扔下小黑独自逃生,即使抛去自己跟小黑之间的感情,小黑也不能死,因为他还没有完成诺言,把小黑还给刘瘸子呢。
  他心怀侥幸,也许,这次留下来,以后还会找到跟小黑一起逃出去的机会。想到这里,张多福一咬牙,掉转头,拉着小黑就往井口方向奔去……
  地面上,二贵盯着地道口,望眼欲穿。突然,脚下一阵剧烈晃动,那是下面的炸药被引爆了。
  二贵胸口猛地一疼,他知道,不必等了,张多福不会出来了。
  
  5. 还 驴
  
  1944年秋天,抗日战争进入了战略反攻阶段,八路军解放了登州,建立了民主政权。其时,城外凤凰山摩天岭上盘踞着悍匪刘瘸子一伙,占山为王。为此,八路军派出一个营的兵力进山围剿。
  凤凰山共有三十二峰一十八岭,其中,以摩天岭最为险峻,岭上到处是悬崖峭壁,怪石林立,嵯峨陡峭,易守难攻。
  刘匪一帮虽然不过百人之众,凭借着这狭关险隘,盘踞固守,与八路军对峙着,拒不投降。战斗打了三天,依然没有攻下来。
  营长罗山虎见强攻不成,打算围而不攻,将刘匪困死在山顶之上。但是,从下山投降过来的匪兵口里得知,山上不仅弹药充足,而且,吃的、用的、穿的,也是一应俱全,储备充足,足可支持一年以上。
  罗山虎气得骂了一声:“妈的,这个刘瘸子,也算是个人物!”他从当地人口中,了解到刘瘸子的历史。
  匪首刘瘸子,本名刘大贵,他虽然瘸了一条腿,但足智多谋,凶狠狡诈。刘大贵本是登州城外刘家庄的一个农户,日本人入侵登州那年,他受战争所累,多年积攒的家产化为乌有,连房子都被日本人烧为灰烬。一贫如洗的刘大贵无路可走,投奔了盘踞在凤凰山上的一股土匪。
  刘大贵遭此变故,性格大变,变得心狠手辣。他信奉武力,觉得手中有枪便不会被人欺负。刘大贵上山入伙两年后,匪帮大掌柜去世,他便被众匪奉为首领。
  刘大贵痛恨日本人,在日寇占领登州期间,他打过鬼子,杀过汉奸。为此,前些日子,国民党派人找到刘瘸子,将他捧为抗日英雄,意欲招安,却被刘瘸子痛骂一顿,说国民党与他有抢马之仇,决不合作。
  这一次,八路军剿匪之前,也曾派人上山劝降,承诺对方如果投降,只要不是罪大恶极,均可不念旧恶,宽大处理。刘瘸子却一口回绝,说他对共产党的承诺,以前就领教过,绝对不会相信。而且,当年,共产党与他有夺驴之恨。
  罗山虎心中纳闷,那“夺驴之恨”,到底又是怎么回事?
  事情有了转机。这天,罗山虎正在为打破僵局苦思良策,忽闻一阵马蹄声,顺着山间小道,一人两骑来到摩天岭下。人是一名八路军战士,而那两骑,一骑是他胯下的骏马,另一骑却是一头黑驴。这人是兄弟部队的一位连长,这里剿匪遇到困难,特意赶来帮忙。
  罗山虎有些不大痛快,心里说:谁说我遇到困难了?老子谁也不用帮,照样拿得下摩天岭。
  对方一笑,说:“我姓刘,叫刘二贵,山上的匪首刘大贵,是我大哥。”
  罗山虎一怔,这才明白上级派他来的用意。他当即派人向山上喊话,说刘二贵想见他大哥刘大贵。
  不一会儿,山上传下话来:“掌柜的说了,他没有弟弟,不见。”
  刘二贵脸上露出一丝苦笑,看来,哥还在为当年“借”驴的事情怨恨他。二贵从自己的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袱,拎在手里,另一手牵着黑驴,走到岭下空地后,他站住,解下佩枪,冲山上大声喊道:“哥,我上来了。”一人一驴,往山上攀登而上。
  走到半山腰,一声枪响,子弹打在二贵脚下的石头上,火花四溅。
  二贵停下脚步,举起手里的包袱,朗声说道:“去告诉你们掌柜的,就说当年借驴的八路还驴来了。”
  等了一会儿,上面传来一声吆喝:“上来吧。”
  刘二贵又往前走了几十米,一名土匪从石头后闪身出来,搜了刘二贵的身后,用眼罩蒙上他的眼睛,押着他,七绕八拐,进入一个巨大的山洞。
  摘下眼罩后,刘二贵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哥哥。相隔五年,哥哥的外貌变化不是很大,只是脸上多了一股凶悍暴戾之气。亲人相见,二贵心中激荡,喉头哽咽,喊道:“大哥……”
  刘瘸子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情,但一闪即过,他冰冷地说:“二贵,你如果是上来劝降的,我劝你不要开口,对共产党的话,我不会相信。”
  刘二贵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,淡淡地说:“我不是来劝降的,只是替当初的那个八路军战士来实践诺言的,他答应你会亲手把小黑还给你,现在,我把小黑带回来了。”
  刘瘸子用眼角扫了扫洞口的驴,哼了一声:“你以为这样说我就相信了?既然是亲手还给我,那我问你,他人在哪里?”
  刘二贵举起手中的包袱:“在这里!他……他为了回来还驴,把自己的命都丢了。”
  接下来,二贵就把张多福还驴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。刘瘸子听完,愕了半晌,半信半疑地问:“你是说,在日本人的那个煤窑里,他本来有机会逃出来,就是因为小黑,他自己放弃了?”
  刘二贵点点头:“是的,他不肯丢下小黑,就是为了当初对你的承诺,想着有朝一日还能亲手把驴还给你。”
  刘瘸子久久没有说话,他低垂着头,眼前浮现出张多福那张带着稚气的脸,耳边似乎又听到了他的话:“我向你保证,这驴我一定会亲手还给你。”
  良久,刘瘸子叹息一声,问弟弟:“他就是那一次死在煤窑里的?”
  “他没有死在井下。前些日子,我们打下了那座煤矿,从矿上其他人嘴里得知,那一次,他和小黑都从井下活着出来了,后来鬼子查到井下的矿工是挖地道逃走的。为了杀一儆百,鬼子就残忍地将张多福杀害了,而小黑,却由其他矿工照看着活了下来。”
  刘二贵说完,将包着张多福遗骨的包袱轻轻放在地上,对着它立正,敬礼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多福,你的心愿我给你完成了,我们共产党有纪必遵,言出必行,现在物归原主,你可以安息了。”
  他又抬起头,看着哥哥,说:“哥,我下山去了,你好好保重。”
  刘瘸子没有说话,他神情恍惚,目光迟滞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  刘二贵迈步下山,还没走到半山腰,忽听到身后人声喧哗。他回头一看,只见土匪们纷纷扔掉枪支,高举双手往山下跑来,嘴里喊着:“不打了,不打了!投降了!”
  刘二贵心中一喜,忙拦住一人:“怎么不打了?”那土匪高兴地说:“掌柜的说了,共产党言出必行,可以信赖,大家的命能保住,还打个啥劲?不打了,投降了!”说着,一溜烟跑下去了。
  刘二贵心中激动,急忙冲着人群喊:“你们大掌柜呢?”
  一个土匪回答:“大掌柜说,他罪孽深重,没有必要下山了。”
  刘二贵心中一颤,他慌忙掉转身,迎着下山的人流,飞奔上山。但是,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山洞,已不见哥哥的影子。
  二贵慌忙跑出山洞,高声喊着:“哥,大哥—”群山回荡,没有人回答他,回答他的,是一声清脆的枪响。
  “叭—”
  刘二贵的眼泪“刷”地流了下来。
   (题图、插图:杨宏富)
(作者:黄 胜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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